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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怜生皱了皱眉,有些厌恶地看向地面道,“说的这么恶心,我唱了这十几年的戏,自己还梳不了个头吗?”说着赌气般地坐回妆台前拿了带子缠在头上自己勒了起来。说起来,到白怜生这样地位的名角,从来就没有自己梳头的道理。一来活计不熟练,颇费时力;二来做出来的样子,效果也不会好。果然白怜生勒了半天,两边的眉毛总不能一样高低,或是前面勒起了,后面却不能固定牢靠,两只胳膊悬在头顶都酸了起来,一个简单的勒头都还没有弄好。杜经理在一旁看的有些着急,又不敢作声,眼瞅着白怜生弄得火气都上来了。他惴着一颗心,只害怕白老板将带子往台上一摔,道老子不唱了。白怜生又将带子戴在头上,正重新开始吊眉,却感到一双冰凉干燥的手从他手中将带子接了过去,轻柔又稳当地将他的双眉吊了上去,突然额中一痛,带子紧紧地绑在了耳后。白怜生看俞月三挽着宽大的袖口,露出一双白皙的手腕来在他眼前忙碌着。这是一双纤长白嫩经过精心保养的手,看起来没有经过任何生活的摧残和磨砺,你能想象的到他掐起兰花,折起扇子时优雅动人的样子,是旦角们都想有的一双手。这样一双看起来不似能长在男人身上的手,长在眼前的这个俞月三身上,又产生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之美。那双手将漆黑的片子粘好榆树胶水,折成小弯、大柳贴在白怜生脸上,白怜生只觉得额上一阵冰凉,片子就依次排在了应有的位子上,熟练地好像这些动作都排演过一百遍似的。白怜生连一丝拒绝的空隙也没有,他忽闪着长睫,张了张口,便叹气道,“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。”俞月三将手里的线尾子捋顺了系到白怜生脑后笑道,“我们那种穷戏班子,都是自己梳头。打小就练得,自己梳不好,上台若是散了,砸的也是自己的场子,逼也就逼会了。”白怜生看着俞月三不语,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。原本对于许弋良从堂子里赎回来的这个人,心里多少存着些鄙夷和不屑的,可那天听了他的戏,今日又凑近些见了这个人,只觉得心里有些居高临下的情绪,便也立不住脚了。二人便一时无话,俞月三两手纷飞,给白怜生缠好水纱,又将泡子绢花一一簪好,一个俏生生的小红娘便出现在镜中。白怜生拿出怀表看了一眼,那根短的细针,统共走了不到一格。白怜生动了动脖子在镜中仔细看了,只觉得俞月三这头梳的可谓无可挑剔,那所谓的梳头师傅的手艺也不过如此。白怜生神情复杂地看了俞月三一眼,道,“今儿多亏你了,原本你是贵客,却不想在后台净伺候我了。”俞月三却笑道,“白老板说笑了,能给白老板梳头的,也不是一般人,我今儿个算是撞运了。”白怜生心中也过意不去,“这是哪里的话,你说我该怎么谢你好呢?”“谢倒不敢当,”俞月三说着,神色就变得有些犹豫起来,“只是我有一事想求白老板……”白怜生在一旁正换着装,听见俞月三声音越说越小,便道,“俞老板有什么需要我白某的,但说无妨。”俞月三迟疑着说道,“不知道白老板这里缺不缺梳头的,您看我这手艺还行吗?”白怜生带子系了一半的手生生地顿在了半空,他颇为意外地看了俞月三一眼,“哟,这怎么好意思,你是二爷的朋友,就是我的贵客,我可怎么感劳烦?”俞月三垂着头,面皮胀的通红,“不能说是劳烦,白老板像市价一样付我银钱就行。”俞月三说到这里,白怜生更生意外了,他挑起眉揶揄道,“这话又从何说起,二爷给人花起钱来,从来就是像淌水的,怎么竟亏待你了吗?我得找他评评理去,怎么这次竟然让家里人出来自己挣钱了?” 恩情“家里人”三个字像一把把尖刀往俞月三身体的各个关节命门直直地插了进去。他自嘲般地笑了笑,道,“我知道白老板心里如何想我的。说起来是同是唱戏的,却不登台、不上场,被人养在家里,好吃好穿。外人看起来,干的究竟是什么勾当,平白污了梨园行的名声。”白怜生原本清傲的神情上也出现了一丝松动,只见俞月三独自喃喃,声音似泣如诉,看起来他脸上却是干燥一片,只是两眼中却没了神采。“可我也是十年苦练扎扎实实学过来的,怎么就落得个……”俞月三话说到这里便住了口,他如梦初醒般看着白怜生略显尴尬的神色,自悔说的太多,一不留神便将心里话吐了出来。只得改口说道,“我自知与白老板并算不上相熟,今儿个承蒙白老板抬举,便斗胆说一说我实心实意的话,这话揣在肚里许久了,我实在憋得难受。如果唐突了,白老板便只当没听过,左耳朵进来,右耳朵出去就是。如今昆戏衰落,戏班无戏可唱,人人皆道我生不逢时,未赶上昆戏大盛的年岁。可我却不悔当初入行,我虽说年青,却爱了昆戏一辈子,爱了这戏台一辈子,每一折、每一场,一个角色、一句唱词都没有怠慢过。可看这光景,从今往后怕也不能再登台了,我没有其他的奢求,只想借你白老板之光,哪怕是端茶递水,能赖在这里多一点也是好的。”白怜生盯着俞月三,好似要在他的脸上盯出一个窟窿来。他生于旗籍世家,说起来也是出身名门,门第注定了他这一生高贵舒适。可谁知世道多变,家族沦落,没了家荫的庇佑,六岁的他便被卖进戏班,熬油似的熬了十年,才出了师,一步一步挣到如今的地步来。他恨戏又爱戏,正是为此,他自小勤练技艺,寒冬处暑,从不间断。吃了不尽苦楚,也受尽了人世的冷酷。可说起来,若不是京戏给了他万千拥趸和诸多财富,令他爬到可以重新与许弋良平目而视的资格和地位,他对这个行当,又哪里有一丁半点儿的爱意呢。就像,就像那离了不能活,靠近就得死的烟土一样。而几乎跟他同样命运的俞月三,却对这一切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感情与偏执。“这个牢笼,既跳出去了,又何必再淌进来呢?”白怜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,他无法理解俞月三心中所想,却鬼使神差地想要拖他进来,进这个能溺死人的苦海深渊。许弋良最近发现,俞月三似乎迷上了白怜生的戏,不仅场场要看,还要去后台与白怜生作陪。许弋良心中不解,那二人什么时候竟这样亲密了。可叫人纳罕的是,那两人在家里,似乎也无甚交集,隔着一堵墙也不常走动。可进了后台却总在一处,竟好成亲兄弟了一般。那日许弋良原本外出公干,途径广和居,才想起白怜生今儿个在这里有戏,想着俞月三八成也跟他呆在一处,便突发奇想停了车,往后台走去。许弋良刚迈进后台里间的门,便看到俞月三和白怜生转过头来,神色各异地望着他。白怜生坐在镜前,已经勾好了脸,头上簪着银锭头面,看起来约是个贫寒妇人的扮相。而俞月三站在白怜生身后,看着许弋良的眼神有些躲闪,好似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当场抓包一般,拿着银穗子的手悬在半空,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戴上去。“月三?月三?”白怜生扭过头对着俞月三喊了两声,俞月三方才回过魂一般,将手中的东西给白怜生轻轻簪在了发上。“你们这是?”许弋良两手插在裤兜里,有些看不懂这二人在玩些什么把戏。俞月三还未张口,便见白怜生张口笑道,“月三久别戏台技痒了,便想着来我这后台里转转,回味回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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