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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原来打下手的那个妹子刚走,回家嫁人去了,店里忙不过来,有没有兴趣来做服务员?”老板娘说。西西一听,愣了半晌,问:“服务员是什么?”老板娘说:“招呼来吃米豆腐的人呀,擦擦桌子,洗洗碗,米粉完了就磨米粉,吃住都算店里的。”西西点了头:“行,我回家跟我妈说一声,明天再上来。”她一只手抹嘴,一只手直往裤袋里掏钱。“小妹子,不用给钱,这碗我请你,明天等你来啊。”老板娘两眼笑成一条线。西西突然觉得老板娘很像“妈妈”。老板娘笑起来真好看。西西想这么说,但没好意思说出来。回家的路上,西西走得飞快。在旧木桥上,她故意大力的摇晃了几下,听到群鸟乱叫的声音,她很快活。她采了几枝野花,扔进背篓里,用溪水洗了一把脸。溪水一直是清澈的,她看见自己的脸,很瘦,微微突出的额头非常饱满,黑辫子很长,发梢扫到水面,和水中的辫子连到一起。西西笑时才发现自己的牙齿难看。母亲说她小时候贪吃,八成是嚼稻草嚼的。西西依稀记得稻草的淡香,只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去嚼稻草。花母猪在西西四岁那年产完一窝猪崽就死了,没奶可吃的猪崽紧接着也死了。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银子化成水,母亲伤心了,动辄暴躁如雷,骂西西解气。闻不到花母猪的乳香,西西比母亲更难过。那一次,西西哭了,但不是以前的任何一次哭,不是那些由于饥饿,恐惧,或者别的原因,而是她缘于内心的秘密。母亲不会懂,别人不会懂。快到屋门口时,西西放慢了脚步。她那木头搭建的家,已经歪歪扭扭,木头发黑,到处是破烂,整个房子像一堆废弃多年的东西,随时就要坍塌。只有房顶升起的炊烟,证明还有人居住。母猪死后,母亲受了刺激,再也没养过猪。但猪圈还在,用来堆放杂物。西西把背篓挂在猪圈的木条上。喂猪的食槽还摆在原来的地方,鼻子已经嗅不到乳香和猪粪的味道。西西在猪圈里呆了一会,就听得母亲的头从厨房窗口探出来骂道,“磨磨蹭蹭地,现在才回来,死哪里去了!”西西这才从背篓里取出菜油,从窗口递给母亲,低声说,“死了就回不来了。”西西出门前吃一个烧红薯,中午吃一碗米豆腐,走了那么远的路,这时才发现饿得不行。“你还顶嘴?”母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,几乎是劈手夺过西西手中的油瓶。“……我要到镇上当服务员。”西西轻轻地咳嗽了一下,她不习惯喊“妈”。“哟?家里养不活你?要到外边去野?”母亲的脑袋不见了,声音从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。“不是野,是给你挣钱。”西西高声了一点。母亲又探出头来,一张浮肿的脸,面色柔和了一点,她有一丝惊奇,像夹心饼干中间的那层奶酪,不是非常明显。“真的,镇里米豆腐店的老板娘跟我说了。”西西怕母亲不信。“一个月给你多少钱?”母亲漫不经心,火钳在灶里捅得嘭嘭作响。“我忘了问。吃住都算店里的。”西西说。“每个月交五十块钱给家里,其它的,你自己花吧。”母亲头一回这么慈祥。“嗳!晓得了。”西西应声回屋,立刻被里屋的阴暗吞噬。第02-04节2许县长又唱起来了。许县长是个女人。许县长的歌声把大街上的喧哗压了下去,或者说许县长的歌声从人群中漂浮上来。许县长唱歌时,万物便凝结了,只有她的歌声流荡,像云雾在山尖缠来绕去,氤氲贴着湖面飘移。许县长唱歌的时候,仿佛站在珠穆朗玛峰上,街上的人,街上的物,都在几千米的脚底下渺小,黑不溜秋的脸焕发出兴奋、油亮的光泽。许县长刚吃了一碗米豆腐,抹嘴时,把油汤抹了一脸。因此脸上就黑一道,灰一道。但是,许县长的牙齿很白。不要以为许县长刚去医院洗过牙,或者用了洁齿灵,波浪型牙刷,白牙素之类的东西。这时候的兰溪镇还没有这些东西,也没有人想过会有这些东西,或者说,在外面的城市里有这些东西,但小镇人不知道,既便有人知道,也不会想到往牙齿上花钱;就算有人想到往牙齿上花钱,这个人也不会是许县长。许县长是一年到头不刷牙的,也就是说,许县长的牙齿天生完好,好到小镇人忍不住暗底里嫉妒。许县长唱歌时是拼尽全力的。那时,许县长的嘴全部张开,不像唱歌,倒像吆喝。似乎是用力过度,许县长的嗓子里产生了破音,好像风捅破了窗户纸,忽然漏气。许县长不管这个,破音时,就往破里喊,然后在某一个音符突然恢复正常,让听的人措手不及。许县长有时也会中气不足,一个音符未完,忽然间泄气,半张开嘴,独自发痴。许县长并不羞愧。她唱得随心所欲。她可以中断任何一句,任何一个音符,突然间又开头重唱:“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,十八岁的哥哥呀,坐在河边……等到你胸佩红花,回家庄……”。即便是跑了调,许县长也满怀重振山河的雄心。只要许县长一唱,西西总忍不住将一只脚伸出店门,探头去看许县长的身影,在背后龇牙咧嘴地鬼笑。西西当了服务员,对镇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,对许县长很好奇。不过,西西不敢走远,也就是从店里探出半边身子,随便看看,听听听,就心满意足的了。也就这时,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西西头上,她闻到一缕浅淡芳香。她抬起头一望,只见满树紫色的梧桐花在枝头热闹、推搡。太阳在花瓣与树叶间蹦跳、躲闪,很迅捷。不过树丫间还被扔了破袜子烂衣服,大煞风景。“梧桐叶子灰糊糊的,也许下一场新雨就好了,”西西想,“下一场雨,街道和树叶都会干净起来,街道干净了,人也干净了。”这时有人在喊口号。还是许县长。许县长已经不唱了,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,不时地挥一下手臂,与唱歌时的许县长判若两人。许县长喊的口号与政治有关,与文化大革命有关。许县长喊,喊一阵,默默走几步,拐到墙边,用手指头在墙上乱写乱画,完了接着喊。许县长干裂的嘴唇结了一层硬壳,两片嘴皮看起来像塑料做的。西西见那两片假唇一张一合,只是觉得有趣,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好玩。许县长的年纪是个迷。也许有六十岁,但是,她满脸尘土的脸上似乎没有皱纹。说她只有三十岁,但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,苍苍茫茫的,像冬天结了霜的枯草,在风里瑟瑟地抖动。从许县长的手来看,她应该不老,手有些粗糙,手指头很长,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。其实,西西并不喜欢听许县长唱歌,或者喊口号,她只是爱看许县长的牙齿。因为许县长除了唱歌和喊口号外,从不和人说话,也只有这个时候,才能看到她的牙齿。许县长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。西西经常这么想。许县长要是洗了脸,擦上润肤霜,换上干净衣服,一定是个漂亮女人。西西有时真想许县长干净起来,就像下一场雨,把街道,把树叶洗干净那样,让她看见一个清爽的许县长,一个洁净的女人。一个洁净的女人,还带着很“妈妈”的温馨笑容,那样就没有遗憾了。有一天西西做梦,她梦见自己对许县长说,你为什么不回家?许县长朝她笑,洁白的牙齿朝她笑,她看许县长的眼睛,许县长的眼睛也朝她笑,像贴在理发店墙壁上的港台明星。但是眨眼间,许县长就坐在米豆腐店里,妩媚地说,给我来一碗米豆腐吧。醒来后,西西记得许县长温柔漂亮的样子,好像在哪儿见过,后来想起来,梦里的许县长就是贴在理发店墙壁上的明星周海媚,她觉得很开心。西西做过许多梦,通常醒来就忘了,只有关于许县长的梦,一直清晰。许县长还是许县长,并没有周海媚的靓丽,西西看到的,还是那个疯癫女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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